“一开始老奴没有想深,直到锦衣卫杨大人来调走了那份抄件,我方才有所省觉。那段时间圣人卧病,我日日忙于宫中事,案牍上的打理都交给了黄芪。后来此事没有了下文,老奴也就不曾当面审问他,只是从那时起,我便对这小子留了心。”
沧浪问:“胡首辅的案子,也和他有关?”
黄德庸怒其不争地一点头,俄顷又不安地掖紧双手,“就在票拟一事过后不久,老奴发现工部新呈给圣人审示的一批官印模具不翼而飞,这事往大了说足以撼动国本。老奴不敢声张,一面四下搜寻,一面格外留意那几日从内阁出来的文书,唯恐有人矫令妄为。好在后来模具找了回来,内阁也没有出乱子,但老奴事后回想,身边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模具取还自如的,只有黄芪一人。果不其然,没过多久胡大人就出事了,听闻那些细作的通关文牒上都加盖了首辅官印,老奴当下便去找那小子问个明白,谁想、谁想……”
黄德庸喉头大动,竟然哽咽得说不下去。
“谁想幕后之人心狠手快,赶在你兴师问罪前先一步解决了他。”沧浪手不释杯,再喝就要醉了,于是改成按着量抿,“大凡为人作嫁,不是因利驱之,便是胁从使然,我猜你那宝贝干儿子属于后者。”
黄德庸泣声道:“是老奴的疏失,竟不知黄芪何时沾染的盘龙之癖。老奴细查下去才知道,他这几年欠下的赌债数额巨大,可就在一个月前,他不光把所有的赌债都偿清了,还在枇杷门巷养了个清倌人。”
沧浪一边听着,一边用手指蘸酒水,在酒案上随意涂抹。封璘睃了一眼,是个威风八面的小狼头,他刚想笑,又见先生正经着神色,在狼头下跟了只圆手圆脚的王八身。
“……”那绿萝条,沧浪今儿是别想要回去了。
黄德庸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:“老奴给黄芪料理后事时,在遗物里发现了一枚玉扳指。我一眼认出那是内府供应库的东西,这个天杀的,为了还债,竟然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。老奴年事已高,哪经得住这般吓,要是被锦衣卫察觉,我是棺材搁在树桠里——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“所以你四处搜寻赃物的下落,是为了亡羊补牢。”封璘打断他的呶呶不休,“这事还有谁知道?”
黄德庸抬袖抹脸,摇了摇头:“老奴不知。但我私心想着,此事瞒得滴水不漏,连老奴这个义父都未曾察觉,凭黄芪的一点小聪明办不到这份上,他后头定是有人作保。”
沧浪终于画完了,又在旁缀了点什么,揽袖替这老人精把余下不敢说的猜测道完:“所以你认为,黄芪犯下那些大逆不道的罪行,是因为有人挟恩要求。”
黄德庸朝地重重磕了一记响头,不知是冲着谁。
“既然知道有人蓄意陷害当朝首辅,为何不出首相告?”封璘一针见血地逼问。
黄德庸伏地不起,两肩簌簌颤抖:“老奴承蒙圣人抬爱,虽在顶顶高位,却也是个命贱到泥里的阉人。旁人终其一生,身后总有血脉延续,而我死了就只是一捧脏灰,朝散天地晚无踪。小子伴我这些年,无论好坏,总归是个慰藉。他死了是罪有应得,可我不想他连具全尸都没落下。老奴侍奉圣人私心无多,就当这是我、仅有的一点吧。”
封璘的脸色只起了一丁点极微妙的变化,但沧浪能读出,那是意外的感同身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