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大智依言直起腰身。
他告诉封璘,当年秋千顷奉命押送粮草到闵州前线,入库清点时却发现那批军粮里掺杂了不少霉物。身为县令的杨大勇之所以守城不出,除了兵疲马弱无力应战外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便是粮草不继。这对于军备弛懈的钦安县城而言,无异于雪上加霜。
杨大勇率百人队冒死奔赴最近的军屯,不是为搬救兵,而是为了调派救命的口粮。
杨大智坦然无惧地迎上封璘的逼视:“军粮调度事宜经由内阁、户部层层统筹,怎就轻易叫人动了手脚。太傅大人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,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?”
这似乎是个疑问句,但答案从他悲愤交加的眼神中已然呼之欲出。
庆元一朝起,胡高两党分庭抗礼。京中六部随之划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,其中户部自来归于胡氏一派,主官唯胡首辅之命是从。
月光破云,在封璘面上斜出黑白的分界线。他神色不改,道出了一个足以令所有人诧异的名字:“胡静斋。”
“王爷英明,”杨大智寒声,“咱们这位首辅大人,奉公守节、清正廉静,端的算是百官懿范。可惜啊,他一身好坯子却生了个坏种。当年胡家长子搅和进军粮倒卖的勾当,掏空了太仓卫的家底,却没想战事起得那般突然。胡公子害怕东窗事发,只好求助他老子。想不到吧,胡静斋毕生清誉,最后却毁在他引以为傲的胡氏家风上,是不是很讽刺?”
以次充好的主意是胡静斋提出来的。他得知儿子犯下大罪,当即动家法将那不孝子打了个半死,但惩戒过后,还是得想办法替儿子收拾了烂摊子。
原本按照胡静斋的设想,先以霉粮充数应付过布政司的督办,等到徒弟千顷将粮草押送到闵州后,再从最近的青州官仓调粮补足。
可是千算万算,胡静斋万万没想到,运粮的漕船途径荆江段时突遭十年不遇的暴风雪,冰棱塞川、船只难行。救命的粮草因而耽搁在半途,长达半月之久。
“数千将士在前线忍饥挨饿,高党却在此时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他们的长官。先帝和胡静斋明知个中冤情,为了补齐军粮缺口,连个屁都不敢放。殿下,殿下!”
杨大智声渐凄厉,宛如报丧的夜鸦,鸣在黎明到来前的至暗时刻:“万里无人收白骨【1】,谁在城上竖降旗啊!”
面对咄咄诘问,封璘平生第一次无言以对。
一场急雨后,暑濡消散,京城的晓风吹在身上,眉间生凉。
“老爷今儿怎醒得这样早,呀,窗户怎么开着,下人也忒不小心了。昨晚下了整夜雨,老爷没能好睡吧?妾身吩咐人给您煮碗姜丝粥来。”
说话之人是胡静斋的发妻崔氏,两人相濡以沫五十载,胡静斋待她向来敬重,从未有过纳妾的想法。可不知道为何,从七年前秋千顷“身死”、胡氏在党争中落于下风后,他对老妻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转变,自此要么在内阁值房当守,要么独自一人宿在书房,竟是整整七年未有过同床共枕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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