沧浪亲眼见过那日的大火,讲堂、书库、亭台楼阁榭,几乎每个熟悉的角落,都笼罩在灼人的浓雾之中。数条黑影狼扑直入月洞门,一团炽热的光芒越过头顶,落在堆积如山的诗文卷册上。
那些是他毕生引以为傲的才情,却被当做叛逆的罪证,在疯狂舞动的赤焰之中变得卷曲、焦黑,燃烧的纸屑在眼前盘旋,旋着转着便成了明亮的灰烬。
不仅如此。
一场怒焰毁掉的不只有他半生心血,还有他的毕生知己。
白水涵秋千顷净,清霜粲晓万山空。万山夷平地,秋水成浊流。
沧浪没想到记忆复苏会给自己带来那样大的冲击,仅是揭开冰山一角,周身气血便翻涌得厉害,甚至还呕出了半口黑血。
他很镇静地撕掉那几张染血的书页,扔进火盆烧了。现在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,沧浪很清楚,无论当年封璘在诗案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,真正对松江书院出手的是锦衣卫及其身后外戚一党。
外戚党首高无咎,大晏阁臣,当今圣上的亲娘舅,权倾一时,根基深厚。此刻漫说沧浪一个无名小卒,便是让世人都知道秋千顷还活着......
想到这里,沧浪微微沉身,被凉意挟持的双肩企图从水中汲取些许温度。
知道了又怎样?倘若世人皆知叛臣秋千顷还活着,他只怕立刻会死,死于这世间最大的无罪之罪,积毁销骨。
留在封璘身边,是他别无选择的苟且。沧浪沉默着,被热气熏得眼眶酸胀,不知不觉渗出了泪花。
这时候一条黑绸缓缓落下,覆住了双眼,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彻底归于杳瞑。
溢水声短促,有人浸入浴池,瞬间抬高的水面流淌过手背,但很快被一阵带着粗粝钝感的滚烫蒸干。
“我头好疼。”
气声欺到耳边,沧浪不必揭开绸布,就知来人是谁,他不动声色,“饮酒了?”
封璘把人抵在池沿,头埋低,下巴上隐约的胡茬扎得沧浪有些疼,又有些痒。
他含糊应了一声,掌心贴着小臂游走到项间,两指捏住圆润喉骨,感受它因为紧张而微微加快的滑动。
“先生为我带铃铛吧。”封璘忽然道。
“疯子。”沧浪闭眼想。
与这小畜生有关的回忆迄今为止仍是一片空白,他为什么唤自己先生,在松江府书院时他们究竟有过何等交集,沧浪尚未想起。但他记住了一件事。
火烈具扬,火烈具阜。他颓然站在火场之外,转头对张臂死死箍住自己的少年一字一字狠声道:“养狼自啮,早知有今日,当初我真该杀了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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