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信。”梅沉酒伸手拭脸,打算重从袖里取那黄纸,“总觉得信里有些蹊跷。”
“入夜起信,但凭薄纸托意,不至不归。”宁泽立刻背出信文,附和道,“你也觉得这句话奇怪?”
“你是把这信吃进肚了不成?他写的什么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。”梅沉酒缩回伸到一半的手,向人分析,“信中墨痕发陈,定然不是今夜书写;说是邀会,却又不约时辰像是掐准了我的行迹。”
宁泽气急败坏,“我还真就是把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。要不是潘茂豫闲得睡不着觉在外面瞎晃悠,我说不定早就把信烧了,哪还轮得到你这样推断。”
“祁扇好歹也是北梁外使,你若轻易烧了他的信,到时候人入南邑,说不定就要变着法儿地来磋磨你。”梅沉酒一顿后道,“我觉得奇怪的不止那信,还有潘茂豫。他既受皇命来关城行监察之职,就当将祁扇来信一事告知其他官员。如何能笃定祁扇只为邀我赏景,而非有其他打算?”加之那催促的态度,像是巴不得让她赶紧去了了事的。
宁泽轻啧一声,面色古怪,“他这不眠不休,难不成就等着截我的信?”
“宁将军英武豪迈,建康城内多少姑娘望眼欲穿,结果竟让一个寺人捷足登先这翘首盼归的机会?”梅沉酒忍俊不禁,复又道,“此事暂且不谈,看你一路也忍得辛苦,想说什么便说罢,我都听着。”她怎么会没看出他几次叁番地欲言又止。
“既然看出来了,就早该让我说你也知道我藏不住话。”宁泽失笑,他抿了抿唇,语气认真,“梅沉酒,我知道这世上早就没有能够让你完全信任的人。但他们,却只能信我。”
宁泽了解她的防备,甚至赞同这样的多疑,所以他会像寻常献忠的臣子一样思考如何让君者打消担忧。以至于守夜的部下明明该在晨间把信上呈,却偶然撞见了孤身站在风雪中的将军,也让宁泽不得不与潘茂豫来上一场堪称激烈的争执。
梅沉酒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宁泽口中的“他们”指的是谁,她侧过脸与人对视,给予肯定,“那便等你觉得时机到了,再和我仔细说说玄羽骑的事罢。”
风果然如宁泽所言在两人说话时逐渐转小,原本迷蒙的山影也变得清晰起来。苍穹与雪白的峰顶相接,云霭显现其间。
“方才忘了跟你说,此山并非依木山全貌,而是依木山的支脉。”宁泽思索片刻,忽得皱起了眉,“祁扇说邀你赏景,大概会上山。但我现今身份敏感,不能轻易陪你上去。”
梅沉酒点点头,“我并不担心有什么危险,只是想到要应付祁扇觉得有些费神罢了。”
“早些年我巡山时上去过一次,风景倒也不错。虽然关城遍地黄沙没什么好看,但毕竟登高望远,心境难免会有不同。”宁泽宽慰道,“要是他说不出什么好话,你就权当自己在看景。”
马踏飞雪疾行,笑闹之间已至山前。梅沉酒远远望见连绵起伏的山脉,心情不由得舒畅起来。而山下仅伫立一人,他白袍翩翩,似要与霜天雪色融为一体,就那疏朗之姿。
梅沉酒心念一动,不再说话。她的确未曾料到祁扇邀她赏景,便真就直截了当地孤身前来,不复先前那般多使心眼。
宁泽拽紧缰绳歇马时,前蹄扬起不小的雪屑,祁扇稍稍往旁退了几步,眼里未露不满。
“祁大”梅沉酒下马向人行礼,那声称谓还未出口就被祁扇抬手制止。
“不过是个私下的邀约,梅公子要是拿那些虚名来应付我,可就太不客气了。”祁扇语气恳切,似是真为她的应邀而高兴,接着目光转向宁泽,脸上笑意不变,“这位是?”
宁泽面色肃然,对祁扇的客套视若无睹。他将另一匹马的牵绳套到手中后才淡淡道,“宁泽。”言简意赅,毫无表明身份的意愿。
祁扇得了答复便不再多问,察觉到宁泽显然的敌意后更是坦然迎上那审视的眼神。
站在中间的梅沉酒嘴角抽搐,对这莫名的较劲头疼不已。宁泽算半个倔脾气,祁扇也不是善茬,偏生这两个人碰到一块儿。半晌,她翕张着唇,终是开了口,“在下”
“在下今日能邀到梅公子赏景,还要多谢宁大人相送。如今风雪转小,我也不好耽搁,只是辛苦宁大人在山下留候了。”话毕,祁扇就朝梅沉酒一笑,径自擦身离去。
梅沉酒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,与宁泽对视一眼后提步跟上。
“梅公子可知这山的名字?”冻得惨青的石阶上落下一双乌皮靴,轻柔的声音似乎要随风逸散。白衣纤尘不染,唯有下摆一围的回字暗纹被雪水濡湿,隐隐透出银灰的色泽。
梅沉酒攥紧下裙的手一松,站直身后从半山腰往下望去。果真如宁泽所言黄沙莽莽,就连成片的关城也微若星点。她开了口,无端有股落寞,“我从未来过邢州,自然也不知这山的名字。”
祁扇听见身后渐渐没了声响,仅余寒风穿袖而过。他脚步一顿,转过身正对梅沉酒,“既然如此,我便自作主张替梅公子说一说这依木山了?”似是怕人在山间听不真切,他微倾身,将她完全拢在自己的阴影之下。
梅沉酒刚想拾级而上,抬头便于祁扇四目相对。他将她眼前还未透亮的天色遮得一干二净,梅沉酒不知祁扇是有心还是无意。她略一点头,笑道,“那就有劳了。”
祁扇见梅沉酒答复后收回视线继续看景,眼中若有所思。紧接着他转过身,继续前行,“此山在北梁典籍中少有记载,我四处查阅,才在一部东凉物志图谱上找见。原来‘依木山’非‘依木’,是为‘遗母’。”
“早听闻东凉人好崇拜。把山视作遗落的亲族,也算情有可原。”见着祁扇稳当地踩着台阶向上,梅沉酒深吸了一口寒气抬头望向将晓的天际,嘴角慢慢浮起冷笑。她并非是个叁岁稚儿来听祁扇讲这些奇闻轶事的,邢州一事错综复杂,他竟有心思来与她谈天说地。
“梅公子说的不错。此山虽为支脉,却是东凉的母山。”祁扇思索片刻后接着道,“正元百年间,依木山的确也曾归属东凉。”
“正元”梅沉酒弯腰提裙,右脚向上迈了一步。她正想顺着祁扇的话应下,却在张嘴那一刹那生硬地改了口,“恕在下见识疏浅,正元莫不是北梁的年号?我生在南邑,未曾听闻‘正元’一说。”
若她没有记错,“正元”二字仅用以记述北梁统历,而晏佑对南邑坊间流通的书籍严加管控,像商家嫡子这样身份的普通人应当难以得知此事。
梅沉酒闭了闭眼,旧时宫中所藏的北梁籍册不在少数,后入商府又知商崇岁原是北梁出身,“正元”一说如影随形,才会让她下意识放松了警惕。
半人高的树丛摇晃着枯瘦的枝干,不堪重负般卸下头顶厚重的白雪,将它们扑进山石的缝隙间。梅沉酒小心翼翼踩着石阶,还陷在自己的考量中,甚至不曾发觉漫天飞雪已经止息。直到前头的白衣忽得没了踪影,她才堪堪抬起头。
尽管因为高处的霜冻而难以长出繁茂的绿叶,无名之树仍于崖壁间傲然挺立。欺霜的姿态丝毫不容小觑。
梅沉酒收回视线,发现行路受阻。不知从山间何处滚落的巨石突兀地显在路中央,将她的两眼塞得满满当当。如果她不留神地再进上方寸,保不准就会在额上留下疤痕。
梅沉酒对这横祸似的意外一时无言。但在毫无庇护且陡峭的山壁间她也不敢轻举妄动,只好侧过身,扶着石块弯腰查看情况。
巨石将那仅有叁步宽的狭窄台阶砸了个粉碎,本就是艰难容人的距离,现下却是怎么都无法跨过了。
梅沉酒正抱臂发难,一只手便越过石块伸至她眼前。骨节修长若竹,指侧的薄茧清晰可见,唯有掌心落下些焦黑的木屑。
“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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