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凉风起,本是重阳好时节,人人簪花登高齐聚一堂的好日子,而时雍坊长青胡同的陆府却挂起了白色幔帐、灯笼,人人哀戚。
屋檐下的梁架系着白色灵幡,四角挂着白纸竹骨的灯笼,灯笼里的烛光昏黄摇曳。正堂灵柩上高挂挽联,正中堂是一副“奠”字,右下角那一撇划了老长,墨汁淋漓力透纸背。
徐敏心一身素白麻衣跪在灵堂下,一张一张往火盆里塞纸钱。她静静望着腾起的烟火舔舐着纸钱,脸上显出一种痛到极致后冷漠空洞的表情。
日头一点点西去,夜色渐深,徐敏心依然跪在灵前,望着案台上的灵位发怔。
乌沉沉的天空忽然亮了一瞬,闪电从窗棂外划过,霎时间照亮了整个灵堂,也照亮了牌位上的字:先夫陆公讳畅君生西莲位。
随即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,她被惊得打了一个寒战,顿时晃过神来,想要站起来。然而长久的跪坐让她双腿发麻,一时竟站不起来,险些摔倒。
一旁的丫鬟赶忙来扶她,“大奶奶,您这都跪了一天了,好歹歇歇吧。”
徐敏心只是疲惫地靠在柱子上,没有说话。
丫鬟觑着她的脸色,又轻轻地说道:“若是大爷还在,想必也不忍心看到您这样。”
徐敏心看了看她,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,“晓夏,去看看晙哥儿。”
晓夏本欲再劝,犹豫了半晌,还是低声应了,转身悄悄离开。
徐敏心倚在柱上,目光越过被风吹起的纱幔,落到了灵堂正中的棺柩上,空洞,直愣愣地盯着棺柩。
这棺材里躺着的,正是她的夫君,御史台从四品右佥都御史,陆畅。
堂堂七尺男儿,在诏狱里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几日前去领尸时发现他的背部臀部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,全都被打烂了,溃烂生疮。诏狱里待了不过短短十几日,就把一个健全人搓磨没了。
如今这世道,只不过披了一层盛世繁华的皮,内里早已蠹虫滋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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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今年六月皇帝沉疴卧床以来,京城就频出大事。先是盐课案发,牵扯了江南数十姓豪富世家并燕京大半勋贵,甚至还有皇五子信王,皇帝病中惊闻消息,怒急攻心,当晚就吐血昏迷了;而燕京街头巷尾又有童谣唱:“燕燕尾涎涎,张公子,时相见。木门仓琅根,燕飞来,衔皇孙”[1],当今皇后姓谢乳名燕燕,这童谣影射的便是皇帝唯一的嫡子誉王乃是皇后与人偷情所生,并非天家血脉。
当时家中下仆出门采买,回来还把这童谣给敏心学唱了一回,吓得她立刻召集所有下人训了一回,不许乱学舌,也不许和不清不楚的人来往,采买置物都往那跑熟了的店去。
待到七月上,流言甚嚣,传言皇帝身子愈发不好,一半是病重,一半是气的。不多时宫中就有消息,宣誉王并誉王世子入宫侍疾。燕京里略读过书的人都说,皇帝还是起了疑心,怕是要借这一回病彻查清楚。
可谁也没有想到,才过了中元节没几天,燕京街头巷尾到处还飘洒着未燃尽的纸钱,誉王竟派人围了宫城。整整十日,宫里便是一只蚊子都飞不出。待到宫门大开,太液池上已浮满了尸体,原本澄碧的池水竟也染成了淡淡的绯色,而芙蓉石砌成的台阶上遍是凝固的血污,明丽绚烂的波斯毡毯被随意地撕碎用来裹尸——景仁宫内的尸体已多到无从下脚的地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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